Miss Underwater

其實我很想幫你的。
我知道在我不在家的很多很多很多時間，你在家裏就要不斷面對這一些壓力。
今天早上的一場咆哮，我知道爸爸是徹底的失控了，
面對兒子的前途和自己的辛苦，他是怎麼樣也無法釋懷。
你又是怎麼想？

很少和你溝通，一直以來在家裏，我就是最有主見性格也最獨立的孩子。
幾乎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拔高了，曬黑了，話也少了。我們喜歡的東西不一樣了，我從高中就離家唸書，我們的生活圈也疏遠的可以。
我和姊姊各有各自發展的空間和舞台，從小在學校也備受矚目。
反觀是你，從你小二起家裏開起了安親班，你應該有的，學齡時父母的疼愛和關注被很多很多小孩子瓜分開，
在來不及學會成熟思考前，你比我們更早的面對父母在疲累的工作下對自己的孩子發洩的負面情緒，能得到的那份理所當然的關心，太少。
我常常替你感到難過，在那麼小時你眼中的父母，大概同時也是那麼多小孩的父母；
對他們來說，管教這麼多小孩子已經夠辛苦了，自己的小孩再學不會爭氣和自主，只是讓他們生氣和灰心罷了。
我從小就常和父母爭辯，抗議，發過不少脾氣，受不了一點委屈，你都看在眼裡的。
可是每次被責罵時的你，總是默默的承受，臉色難看卻噤若寒蟬，從來我就聽不到你心理的聲音。
然後我們默默的就長大了。

爸媽電話裡常提到你。
他們說高中後的你很難管教。說你不誠實；說你態度越來越差（並非頂嘴，而是語氣上的敷衍）；說你不懂的努力；說你不積極沒目標成績一直不能夠起色。他們說你補習回來老是坐著看電視；說恨透了你老是要看摔角；他們無法接受你一天花那麼多時間坐在電腦前不懂的控制時間，他們也無法接受你看那些輕小說、動畫或著非主流的興趣。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幾乎要熄滅的讀書慾望，那是被踩熄的，而非誤入歧途。
巨蟹座，最小又唯一的兒子，現在住在家中唯一的小孩，17歲的男校學生，父母工作場合就是家中，哪裡也去不了的你，是不是早已放棄抗爭？你是不是早就被壓到窒息？你是不是無法思考未來的任何可能？你是不是快喪失你的想像力了？
爸媽和我說，一次又一次的說，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不強迫你什麼，只希望你自己爭氣。
我想起早上你其實有眼淚的，那種不被瞭解和沒有自信的痛苦被隱忍著，你用乾毛巾，用衣領去擦，我轉過頭去給你一點點無聲但脆弱的空間。我知道你其實一直很在意父母的話，也從不想讓他們失望的，兩個姊姊都走在父母想像的正軌上，無法達成期待的壓力壓在習慣沉默的你的肩頭，久了以後成了無法爬起的恐懼。我對不起你卻又無能為力。
距離指考剩43天，對於未來你還有期待嗎？

那是比想像中更大的壓力的。不是透過言語，而是沒有對錯的隔閡。
爸爸媽媽的學歷都不高。他們從工人的身份開始，專櫃鞋面製作，安親班，游泳教學，修鞋，賣各種用品，好多好多的工作，大家都笑稱他們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賺錢機器，賺的是實實在在的辛苦錢，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賺起。父母兩個人都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外加又都是窮困人家，家裏清清白白沒留一滴點祖產，媽媽生我前幾個小時還在工作台前敲著鎚子壓鞋面，爸爸針車機轟轟作響，什麼胎教不可以敲釘有噪音的，沒一個有機會兌現。忙，是我從小到大對家中沒有變過的感想。
我恨過的。
從小五後不曾享受過寒暑假。很小就要開始學習世故和成熟。在我什麼都不懂時，我卻需要負起責任去學習教導別人。那麼多的人踩進我對家庭的一點私有和專屬。拼命認真工作的父母，想著小孩只有教育讀書才有翻身的機會，他們不願意我們繼續像他們一樣，他們希望我們可以上進，不要人家看不起我們，即使賠上他們的健康，賠上他們的夢想。
所以從小我就討厭輸。
我覺得我的童年努力了，很努力的想讓父母為我驕傲。我和姊姊在學校不管功課和才藝都很出眾，頒獎台上的常勝軍，班上國語文五項競賽資格我全包下來，畫圖書法、跑步打球、功課幹部我什麼都想要贏，同學都說我太傲氣，其實很誠實。
可是我所在的地方是個小小的地方，我的滿足畢竟太過狹窄，我不願停留，我一路去闖，走的越遠，發現自己越輸越徹底。
小學的自己很驕傲，我贏過了好多好多爸媽是老師的小孩。那些小孩從小有很好的學習環境，可以出國看世界學經驗，可以比我們都早開始學習，他們下課可以去辦公室找爸媽，他們的父母知道怎麼教導他們，他們的父母在孩子表現不好時不會對著他們頻頻嘆氣。我不知道我是羨慕還是嫉妒，但或許這是我的一部分自卑吧，我覺得只要我夠強就沒人能說什麼了。
我的父母很嚴格，老是在工作，作業簿字不正一頁頁的撕，成績低於90分不敢想像，我以為達成後我就夠優秀了，可是長大後的我發現怎麼樣都不夠，他們配備精良跑在妳前方，理所當然超越妳，你們計較獎狀的數量他們硬是比妳多拿了一整本，計較成績各各都是國際賽能手，計較學過的才藝發現自己只是個彆腳貨。小時候最自豪的畫圖到了美術班，第一天上課妳發現妳還在用王樣水彩和紙漿印的圖畫紙，同學們用的卻是外國顏料和德國水彩紙。妳不懂在妳沒遇見他們前彼此到底發生什麼事怎會有這樣大的差異，妳開始失去信心，面對社會才發現他們並不單純，自己好渺小好無能好受傷，直到高中為了讀書開始自己住，過著最簡單的生活，才發現了自己存活的真正節奏，看見真正形狀的自己。才真的學會為自己而活。

我開始決定我要學教育。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證明我的成長是否荒謬，我想去印證我的每一步是否有不一樣的可能，
我的父母缺乏想像力，或者說他們並沒有經驗和機會學到想像力。
對於大半輩子都在認真工作的他們來說，這是他們知道的唯一路徑。
他們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增強行為，不懂行為改變技術，不懂心理學，不懂大腦對於學習吸收的時間範圍和可能。他們只是嗟嘆自己努力半輩子，小孩卻拉拔不大，爸爸用台語對著弟弟咆哮：「我賺錢犧牲健康犧牲一切為了就是你們，我為你和媽媽爭執過幾次，他都說你會想沒有問題，你有想過你媽身體多差嗎？我求過你什麼嗎？你苦過什麼嗎？你為什麼不爭氣？你為什麼要讓我失望？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所以故意氣我？你為什麼不能像姊姊們一樣懂得努力？」
我聽的心很痛很痛。我知道表情木然的弟弟心碎的更徹底。
我告訴爸媽，這樣會毀了他的自信心，我說，讓他長大吧，你們綁的太緊了，他沒有機會也變得沒有必要去想像自己的可能，他不是被寵壞的，沒有人有機會教過他為自己而活，他的迷惘加上對自己的沒有信心終究會讓他對自己絕望。
他們說：我不求他什麼呀，我也沒有給他壓力，他學不會想自己的路，我已經不知道怎麼管他了。然後，又是一聲嘆息。
我欲言又止，忽然覺得我學了這麼多教育的東西，全派不上用場，多麼可笑。
不只對弟弟，這個家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個隱形的束縛。我很愛他們，可是我不敢對自己有過多的想像，我的畫中經常出現我的家，他們有這麼多的愛卻又沉默，他們壓力的原罪逼退我的果斷自信，他們這麼辛苦這麼努力，卻又這麼鄉愿到幾乎讓人同情，他們真的是不求回報的，只是有時我仍會在夜裡為了夢中他們的歎息聲而驚醒。
真實，失去了意義。

我覺得我太像我的父母，終究無法放棄什麼，倔強不服輸，像是我們家的胎記。
而我的弟弟，面對著手邊就有的誘惑難以抗拒的你，還在想什麼？
我常常無法想像你，這麼沉默的你，每天回家時就要面對父母整天的耳提面命，嚴格盯哨，爬上樓梯坐在電腦前的你心裡是疲憊的吧。爸爸總要我和姊姊和你聊聊未來，說說你，你又要我說什麼呢？我無法責罵你，我只是和你說：對於慾望和疲倦怎麼這麼不能忍？明明你知道這教育體制下的扭曲和不合理，為何還要自甘墮落的被社會踩下？你拼一拼吧，去哪不要緊，離開這裡才能長大，也要離開後你才能夠看清這裡，看清你的家，乘著教育體制的破浪上去後不會海闊天空，但另一個階段或許你將不會在如此痛苦，或許你能漸漸找向你要的路。讀書不快樂，我不相信你讀多少到心理，43天和430天又有什麼差距呢？忍過去吧。
我看見他在眼中的脆弱。
但這種脆弱的形狀，我曾在父親的眼中也看過：那是對自己工作層級的低下存在的最原始的自卑，用再多笑容再多的言語也彌補不了。
因為愛和責任而給的隔閡讓人不忍心也無力去劃破。又能怪罪誰呢？
我們從來都為自己的家庭感到驕傲的，但不可否任，就算教程學的再多，教學經驗越來越豐富，我卻仍舊害怕著自己會讓父母感到丟臉，會讓你們愧對那些在我們家門口每天稱讚著我們的顧客，他們都說我們家的孩子又聽話又不讓人擔心，他們都說我們的父母未來會有好日子過，「那麼孝順又努力的一群孩子呀！」他們說。於是我表情堅毅的父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這是我父母最大的一份驕傲，沒有人能夠剝奪他們的這份成就，即使是我們自己。
對不起弟弟，在師大待了三年，我終究幫不了你什麼。

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不要放棄自己，好嗎？
你知道的，爸媽是愛你的。
掙不開這些充滿愛但隱形的束縛，請你背著他走，並且越來越強壯，我祝福你。
我期待你和我分享快樂，分享理想的那天。